當「愛國」成為武器,文革的幽靈還在嗎?
這幾年,生活在中國,一個非常明顯的感受是:告密和揭發的風氣正在回潮,而且愈演愈烈。從光鮮亮麗的當紅明星,到那些本來就處於社會邊緣的女權主義者、異議者,再到尋常百姓,甚至連自己的朋友圈都變得不再安全。這種景象,跟我們從歷史書上讀到、從長輩口中聽到,甚至是從書裡看到的「文化大革命」時期,那種「大義滅親」的紅衛兵文化,真的像得讓人心驚。
那個演員張哲瀚,就是因為幾年前參加了一個在日本靖國神社的日式婚禮,就被網友們翻舊賬,集體「扒皮」,最後被整個行業抵制。即便他出來道歉說自己「不親日,是中國人」,網友們還是不依不饒。還有台灣藝人小S,因為在東京奧運期間給台灣選手加油時用了「國手」這個詞,就被中國大陸網友圍攻,成了所謂的「台獨藝人」,丟了好幾個代言。這些事件,其實都是民族主義情緒在網絡上爆發的縮影。
但這不只是明星的事情,普通人也一樣。比如「雙減」政策剛出來那會兒,瀋陽有個家長,孩子補習考上高中了,轉頭就「實名舉報」了自己的物理老師。結果老師學費不僅要退回,還倒貼錢,最後被處分。你說這是為了什麼? 有人覺得,這是政府長期以來進行「愛國訓練」的結果,加上近年來愈發嚴密和「高級」的審查制度,培養和鼓勵了新一代的民族主義者。在這種高壓的輿論環境下,「不愛國」成了一個特別好用的攻擊藉口,而表現得「狂熱愛國」呢,有時候也能撈到個人好處。
我最近讀了馮客寫的那本《文化大革命:人民的歷史》,裡面有很多細節,讓我對當下這種告密風氣有了更深的理解。書裡寫到,文革時期,政治性的大字報、所謂的「文攻武斗」,還有那種無處不在的檢舉揭發,都是典型的手段。公安部長謝富治就曾經指示警察要「支持紅衛兵」,告訴他們「不要說他們打壞人是錯的。如果他們一怒之下打死了人,那就算了」。北京在 1966 年 8 月下旬,每天都有上百人被紅衛兵打死。學生們被號召到北京參加「革命」,雖然在有人看管的時候表現好,但沒人看管的時候,他們自己人之間也會互相攻擊,用拳頭和皮帶互毆,甚至有人被打到顱骨破裂。
文革的時候,「清理階級隊伍」運動目標是揪出所謂混入黨內的間諜、叛徒,還有「兩面派」。他們會翻閱解放前的檔案,尋找隱藏的敵人、特務、與外國勢力有聯繫的人。書裡提到很多令人髮指的例子,比如河北有一個完全是虛構出來的「新國民黨」案,導致了幾百人被逼供、數百戶人家被抄家,七百多人被逼死,一千多人終身傷殘。湖南道縣發生的大屠殺,將近五千人因為出身不好——舊地主、富農、反革命分子的子女——而遭到屠殺,甚至連嬰兒都不放過。這種「煽動群眾鬥群眾」的做法,和現在網絡上那種有組織、有目標地攻擊所謂「不愛國」的人,原理上是相通的。毛澤東當時利用人民,但人民其實也在利用這個運動達到自己的目的。
那時候,整個社會都陷入了混亂。派系鬥爭讓很多城市變成了戰場。書裡提到,廣西在 1968 年夏天有八萬人被殺害,地方民兵和軍方聯手追殺所謂的「造反派」和「政治棄卒」。在柳江,有人被當眾斬首示眾。廣州甚至有人被砍頭、肢解後扔進水裡,屍體順著河流漂到香港和澳門。這不是單純的政治運動,是血淋淋的暴力和人性的扭曲。
為了備戰,全國搞「三線建設」,在內陸深山裡建工廠,投入了巨資,但經濟上卻是場災難,僅次於「大躍進」。農村搞「學大賽」,強行收回農民的自留地和牲口,搞集體化,結果適得其反。這一切都顯示出那種極權體制下,以政治狂熱來改造社會和經濟的荒謬與殘酷。
不過,雖然體制高壓到了極致,但人們的韌性也讓人驚訝。書裡提到,在文革後期,一種「第二社會」悄悄出現了。國家的計畫經濟一塌糊塗,商品短缺,農民為了活下去,偷偷開展地下經濟活動,搞黑市,種黑市裡賣得好的作物,甚至把公社的土地分給自家種。城市裡也是,禁書在地下流傳,手抄本、油印本偷偷傳閱。人們閱讀外國小說和批評共產主義體制的書,比如南斯拉夫的米洛凡 ﹒古拉斯寫的《新階級》,還有索忍尼辛的《伊凡 ﹒傑尼索維奇的一天》。這些都幫助讀者對共產革命產生批判性的觀點。即使是情色小說,在那個壓抑的環境裡,也賣到天價。這說明,即便在高壓統治下,人們依然會想辦法尋求自由和真實,這是一種民間自發的反抗和生存方式。
回頭看現在,網絡上的告密、人肉搜索、政治站隊,跟文革的手法多麼相似。雖然程度和形式不同,但核心都是利用某種政治正確(現在是「愛國」和民族主義)來打壓異己。有專家就說了,中國缺乏有效的法律來保障言論自由,這就讓網民可以選擇性地批鬥那些「政治不正確」的人,造成了空前的民粹主義。這在高漲的民族主義和緊張的國際形勢下,真的讓人非常擔憂,隨時可能「擦槍走火」。很多人都懷念以前大學裡那種「思想自由,兼容並包」的氣氛。也有人感嘆,沒想到中國會走到這一步。
《文化大革命》這本書讓我看到,那段歷史的傷痕有多深,那種對人性的摧殘有多可怕。而現在這種告密文化的死灰復燃,就像是文革的幽靈還在遊蕩。我們不能忘記過去的教訓,不能讓那種互相猜忌、互相傷害的模式再次主導我們的社會。捍衛每一個人的言論自由,拒絕成為告密的幫兇,用批判的眼光看待那些被操縱的民族主義情緒,這太重要了。因為一旦「愛國」成為可以隨意攻擊他人的武器,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成為下一個受害者。鄧小平雖然在文革後選擇性地追究了少數人(比如審判「四人幫」),但為了避免大規模的清洗和動搖黨的統治,很多參與過文革的人並沒有被追責。他也一直試圖和文革保持距離。但 1989 年 6 月的事件表明,當國家認為自己的統治受到威脅時,仍然會毫不猶豫地使用暴力來壓制不同的聲音。這種「一黨專政不可違抗」的訊息,直到今天依然無所不在。這就是為什麼,警惕文革幽靈的回歸,追求真正的民主和自由,對我們來說,從來就不是一個抽象的口號,而是關乎每個人命運的現實。